2010年10月7日 星期四

你來看此花時







你來看此花時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龍應台

我喜歡走路。讀書寫作累了,就出門走路。有時候,約個可愛的人,兩個人一起走,但是兩個人一起走時,一半的心在那個人身上,只有一半的心,在看風景。


要真正的注視,必須一個人走路,一個人走路,才是你和風景之間的單獨私會。


我看見早晨淺淺的陽光裡,一個老婆婆弓著腰走下石階,上百層的寬闊石階氣派萬千,像山一樣高,它的身影柔弱如稻草。


我看見花貓斜躺在一截頹唐廢棄的斷橋下,牽牛花開出一片濃青艷紫繽紛,花貓無所謂的伸了伸懶腰。


夜色朦朧裡,我看見路燈,把人行道上變電箱的影子胡亂射在一片工地白牆上,跟路樹婆娑的枝影虛幻交錯掩映,看起來就像羅密歐對著茱麗葉低唱情個的那個陽台。


我看見詩人周夢蝶的臉,在我揮手送她的時候,剛好嵌在一扇開動的公車的小窗格裡,好像一整輛車,無比隆重地,在為她做相框。


我看見停在鳳凰樹枝上的藍鵲。它身體的重量壓低了綴滿鳳凰花的枝枒。我看見一隻鞋般大小的漁船,不聲不響出現在我左邊的窗戶。


我是個攝影的幼稚園大班生,不懂得理論也沒學過操作,但是跟風景約會的時間長了,行雲流水間,萬物映在眼底,突然悟到;真正能看懂這世界的,難道竟是那機器,不是你自己的眼睛、自己的心?


「你未看此花時,此花與汝同歸於寂;你來看此花時,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,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。」


這世間的風景於我的心如此「明白」,何嘗在我「心外」? 相機,原來不那麼重要,它不過是我心的註解,眼的旁白。於是把相機放進走路的被包哩,隨時取出,作「看此花時」的心筆記。


每一個被我「看見」的瞬間剎那,都被我採下,而採下的每一個當時,我都感受到一種「美」的逼迫,因為每一個當時,都稍縱既逝;稍縱,既逝。


 


(上面這句名言出自《傳習錄》。據說一次王陽明與朋友同游南鎮,友人指著巖中花樹問道:「天下無心外之物,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,於我心亦何相關?」王陽明回答說:「你未看此花時,此花與汝同歸於寂;你既來看此花,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,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。」 )